不喜欢酒,是因为它的造访,扭曲了我的母爱,麻辣翻到了家里每个人的心灵,所以它也扭曲着盘在我的记忆里,像我家鸡窝里吞吃鸡蛋的蛇一样,吐着火焰的信子惊恐着我的童年。
童年的记忆里,酒是祖父的杯中物,有了亲戚来,是众人的杯中物。逢年过节的,是必带的一份随礼。它本是满含喜气的,一到我家就变了质似的,弄的煞气满屋。它又不同于小翠娘身上的鬼气,天一擦黑,打开堂屋门,来一个德高望重的悍妇,先用手指掐小翠娘的人中,问那个鬼快走不,如果不走就用套被的钢针去扎,小翠娘在胡言乱语中,终于告了饶似的,替鬼说着走,鬼走了,人就好的跟平常一样了。
鬼缠磨人也不是经常的,而且变换着对象,总选中那些体弱的病秧子。小翠喊她的母亲不叫娘也不叫妈,她喊娘娘,喊得真跟个皇太后似的,我就不明白娘娘是可以乱叫的吗?该不是病娘娘里的那个娘娘吧!无论是哪个娘娘,她都是幸运的,男人捧得跟个宝似的,这是我妈努力一生也得不到的宠爱。
酒来缠我妈时,不是人有病,是老天爷也不知道的时候,她生着父亲的气。我们家平时是不备酒的,这时候也不知酒从哪里冒了出来,酒不是一杯一杯喝下去的,分明是一股脑儿地灌下去的,回过神的我想夺时,只剩地下一个瓶子底了。酒劲一上来,母亲就连哭带唱地把父亲从头数落到脚后跟,杜鹃啼血似的,字字血泪,逞了口舌之勇的父亲倒一言不发了,他躲在屋子的黑暗里,只有一个小红点闪烁着他的存在,一支又一支烟燃着他的沉默。酒疯上来的母亲,摔了一摞碗,平时会过的要命的母亲,酒一上头,怎么一丁点儿也不知道心疼了呢?可怕的是她抽自己的耳光,拿头撞墙,折腾多半宿,酒劲过了气,她才在奶奶的劝说下疲倦了。
我喊上妹妹睡觉去了,睡梦里母亲又拿起了另一瓶酒,一会儿去上吊,一会儿又拿起了农药瓶,惊醒了,我忙爬下床去侦看。最可怕的还在后面,再后来这样的梦都演变成了真的了。母亲一遇到酒就来一场暴风骤雨,我和妹妹淋的兜头盖脸的,躲在屋檐下也逃脱不掉落汤鸡的宿命。在那些战战兢兢的日子里,我们连老鼠药,捎带所有的绳子藏在自己的床下,绷紧的神经里全然分不出父母大人们,到底是谁的是与非,与穷有关吗?那时的穷在乡下是很平等的,母亲好像也不羡慕这些,她念叨来念叨去的是心的问题,而心里的病是我无法探知的,只能省略那些的细节了。我们守株待兔般,等待着黑无常,白无常靠近母亲的那个瞬间,想着村子里,那些幸福的人睡的多么安稳。
我们家的幸福全被酒搅乱了,每每想起嗓子眼里还在咕噜咕噜往下咽苦豆子汤。哪个孩子愿意失去自己的母亲,和妹妹谈起那段童年往事,妹妹还记得我说过这样的一句话:又不真死,闹腾什么呢?我很震惊于自己那时的无情,也许我们围着母亲团团转的那阵子,我转累了。
在那个年代,我们的小村庄里,找不出几个吸烟喝酒的女人。所幸,母亲还是顾忌着街邻的感受的,大白天里,尽量装的跟没事人似的。猪在圈里饿得哼唧,母鸡刚下了蛋,叫着主人赏一把麦粒,撵着日常的俗务,生灵离不开人气,人也离不开生灵的活气,一起把日子一天天一如既往地过下去。
这时候,酒藏了起来,真正过起日子来,酒只配在旁边凑个趣什么的。我觉得酒天生是男人的杯中之物,男人可以驾驭它的烈性,喝得悠然自得,喝到低时如鲤鱼入水,喝到高处还能据鞍立马。而女人一旦沾染,往往被它踩得面目全非,就像一向懦弱的母亲,她借着酒疯撒出来的哀哀怨怨,是我无法理解的,越不理解就会越反感,这样的酒喝得女人颜面尽失,无一点光彩可言。在街邻的窃窃私语里,那异样的探询目光里,隐隐的提起母亲,常让人自觉抬不起头来。
听母亲讲,她在娘家就跟小团圆媳妇似的,没少受哑巴外婆的敲打,原指望借了婚姻的跳板,嫁个知冷知热的男人过上好日子的。谁知生活在哪里都是一团乱麻,酒的迷醉也解不开那些疙疙瘩瘩,借着酒势母亲没能昂起头来,却在它扫过的尾势里不得不爬起来,酒只能把人释放到半死不活的境地,虽然可以让你的郁闷短暂地霍然而愈,但人要想活明白了,肯定不是酒来拯救的。
所以,在心里我暗暗发誓:绝不找父亲那样只会惹女人痛哭的男人,也绝不做母亲那样的女人,动不动只能在酒里寻找自己的位置。在隐隐的未来,我自以为这是我唯一还可以把握的。
这世上你不想走的路,就真的可以一点不走吗?不定什么时候,它旁伸出一条小径,你就一脚踩在了上面。人的相同是隐性的,时间在作着证明,而那些不同是显性的,一眼可以看透的东西,所以说,我的两个绝不显然说的太绝对,我愈来愈不能保证自己找的男人,在性情上完全没有一点父亲的影子。
何况,在我觉得自己过的很糟糕的那个日子,我忘了所有的禁忌,一下子踩在了母亲借酒浇愁的那个步调上。
酒真是壮胆啊!被酒醉过了,你就放胆去活吧。一向胆小如鼠的我,也敢深夜里走在乡间茫茫的旷野上,林冲夜奔似的,只不过林冲还有梁山可投呢,自己却不知路在何方,这时候脚成了大脑的司令部。煤矸石的路总给我使绊子,磕头碰脑地也不知栽倒多少回,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晃三摇地爬起来,酒真让人痛快吗?事后我想,痛快的是这条被人千万次踩过的路吧,它还从没如此痛快地向一个人体踹回几脚丫子,还有那满头的疙瘩梨,在一夜之间给我结出的恶果。
在那个冬夜,酒没有让我走出离家更远的地方,路也没有踹醒我,只好绊倒在路边,醉的像条死狗似的,等丈夫背回家。
头痛欲裂地醒来,眼前还是那个真实的世界,我羽化了吗?我涅槃过吗?我冷漠着,一切依然可憎,我心里一软,一切就有了可爱的姿色。
恰好,丈夫握着我的手说:你醉与不醉,都是我老婆。听听,多么不离不弃的誓言,一下惊醒了心头残存的温暖。我哪还有足够的勇气来背叛陈旧的人生,家庭里固有的安定,娜拉出走了那么多年,谁知道她能干出什么,我肯定为娜拉出走写不出续篇了。她是新女性,富有思想,思想的力量怎是酒的力量可比的。我就是家门口池塘里的青蛙,再蹦跶也就那么高的眼界,顶多蹲在荷叶上,老僧打坐似的,自我陶醉式地把生活“觉”那么一下。
在酒的认识上,我比母亲聪明多了,醉了一次就有了理性的高度。不喝酒我是女人,喝了酒我还是孩子他娘,酒只不过再一次验证了一个女人在日常生活里的脆弱与无奈,一次就足以把我钉在了誓言的耻辱柱上,酒扭曲着扬长而去,我身上却蜕下了一层皮。我不能再让酒为我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了,无论我挺得起,挺不起,我也不会再让酒来取笑我的自悲。生活不就是个磨吗?磨不出幸福,还磨不出点新意呀!俗话说的好,媳妇早晚熬成婆,我一心向往地活在当下,却发觉历史的车轮有了倒车的迹象,婆婆们已开始向媳妇露怯了。我没有一点与时势斗的意思,能把握与酒的距离,就是人生最安全的距离。
从此,酒与我算绝缘了,无论男人喝白的,啤的时,总劝我闷一口,来一杯,我不为所动,他也只好恨无知音赏似的,自斟自饮了。我把酒打入冷宫,酒亦把我造入它知音的另册。
酒释放的一泓颇有点神秘的能量,使我熟悉的母亲放射出不同寻常的光芒来,几经岁月的沉浮,母亲的酒显然喝出了另一番天地。在浅斟慢饮中,酒的使命是修复着母亲与父亲那破损已久的关系。在微醉的絮叨中,泯却彼此的抱怨。
晚年的父母,酒开始轮流走进他们的小酒杯,酒像一种生活的调剂,更像一个哄他们开心的小鬼头,一日三餐的请安,让二老喝的悠然,简直喝出挠痒痒的功效来。
母亲说:为这个家,我是起早贪黑的鸟儿。
父亲准会附和着说:你拾柴捞火的不容易啊!
父亲说:老祖宗常说,女人当家,墙倒屋塌。
母亲准会拍着说:你是一家之主啊!
听吧,你一言,我一语的,一个拆,一个解的,仿佛现在才喝到酒的妙处,才感到它舒筋化瘀的功效。生活既给你香的,软的现世欢乐,也给你平常的,大白菜般的日子,他们偶尔斗一斗嘴,一个添盐,一个加醋的,吵(炒)出来的也是一盘醋溜白菜,一道另一番风味的,活色生香的酌酒小菜。
坐在旁边的我拾着他们泪与笑,一边揣摩着,是否不会喝酒的总喝烈性的,直逼酒的苦与辣,而会喝时才去品低度酒,才品尝出酒的甘醇与绵长。陈年老酿里那种酒品人生的滋味,在酒之外更让我神往了。
归隐于酒的地久天长,好像是父母今生的前定。
对于酒的纠结还不止于此,我拾掇旧物时,翻出几张明信片,是我初中的同桌寄来的,每年一张,不多不少,从他高中到大学毕业。
待续......